刘良湛
我是母校1933年的毕业生,在校时结识了一文一武的两位同学,他们优异的成就是空前的。母校百岁诞辰纪念,我谨介绍这二位校友的事迹,以补30年代母校育才、校友成功的光辉一页。
出类拔萃的钱钟韩
钱钟韩于1929年以前三名的成绩考进母校电机学院。交大每学年要评学习优秀免费生,1929年第一学期,钱钟韩的学习总成绩平均为89.45分,不到90分,不符合免费的规定。 但当时全校并没有人平均分数达到90分,学校破例用了两个四舍五入的计分方法,将他的平均分数提到90分,免了学费。到1933年毕业,他八个学期平均总分竟达98分,这就破了一位交大老校友(土木学院教授)的90分纪录,可以说前无古人了。钱钟韩不但专业课好,基础课亦好得惊人。当时交大教师中有号称“三民主义者”:物理是周铭、化学是徐名材、高等数学是胡明复,三位严师学生望而生畏。徐名材的考题,有二张试题纸,共八道大题,又分若干子题小题。试题首端写明请考生注意:(1)不要发问,有问不答;(2)顺序答题,不要抄题目;(3)不知道或想不清楚的不要苦思苦想,快点往下答,免得延误;(4)每一小题都有负几分的标明,考生一目了然。徐先生是将负分加起来自满分100分中扣除而得正考分的。那时我们考化学,如果到规定时间还答不完,及格大概没有问题,如果一小时过了尚愁眉苦脸,则失败无疑。徐先生考题多、内容全。考前我们去问,一本Deming化学中哪些是重点,徐先生回答说:都是重点 ,连小字亦是重点。在这种情况下,钱钟韩居然考了100分,徐先生亦认为前所未见。
当年大一英语是由唐庆诒先生教授,他是唐文治先生的公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全校英语演说比赛得过第一名,其文字精辟流畅,语调抑扬顿挫,早已有口皆碑,为学生所倾倒。但他有一种癖好,喜欢当场难倒学生并加以讥笑。他讲课前常按座次要学生起来诵读课文,又要学生在黑板上写中文短句(文体不拘,难易均可),要另外学生当场译成英语,彼此刁难,引人失笑,唐先生亦加说几句俏皮话,译者失措,举座轰堂。钱钟韩的叔父钱基博是国学大师,久承家教,熟悉古文,自然游刃有余,常受唐先生称许。但是有一次唐先生叫他诵读课文 ,他的无锡口音很重,念成无锡腔英语,在座同学都掩口葫芦,可是唐先生正襟危坐并未一露笑齿,从此不再叫他起来诵读,这是因为他的英文作文都是A+,并被唐先生评为有麦考莱文彩。
金工实习,车了些简单零件,其他同学都拿去请技工师傅修整,而钱则独立完成,从不假手他人润色,反而能得高分。“九·一八”事变后,交大新开军事训练课,请部队连排长来任 教,教些行列式走正步,钱虽步履蹒跚,但一丝不苟,自然又得高分。
交大当时教理论力学的有杜光祖,直流电机有马就云,交流电机有钟兆琳几位名教师,都以钱钟韩、吴大榕、周明贤三名电机学院学生为对象,出难题来考他们,可是他们从来未被难倒。这种师生斗智,一时传为佳话。有一个题是图示,其中有一个夹角,一看便知是直角。吴、周就用直角计算,唯有钱则根据其它有关数据精确算出是89°角而非直角,教师亦不禁窃许其一丝不苟,无懈可击了。
当年交大规定,各种试验做完后必须在一周内送实验报告,由助教评阅,逾期就不受理。唯独钱的报告,虽逾期,助教亦不敢催,因为报告宛如用一个科研项目来做,引伸推论,深远广阔。当时一些助教要很费力方能看懂,只好与钱协商,请不要太费时间推敲,他们等得太久,看得太费力了。
土木工程学院第一名同学陶炻麟,在校与钱同一寝室,关于土建的理论力学、结构力学的难题,陶做不出时,去请教钱,能迎刃而解。陶告诉我,有一天熄灯睡觉后,钱突然半夜起床,点上蜡烛,埋头写个不停。直至拂晓,陶问他搞什么,钱说有一个数理方面难题,数年不得解,昨夜豁然贯通,就起床秉笔直书,总算了却夙愿。
1933年夏,江苏省开考赴英留学,钱去报名应考,一问才知道不是电机工程专业而是机械工程专业。交大三年级起就分电机和机械二院了,专业课要差十几门。那年江苏省留英考试,从基础课一直考到专业课,包括 中文、英文、数、理、化,报考者多是等了好几年的大学教师。钱在交大毕业考试后,赶读机械工程所有课本,匆匆应试。他每考一门,回来就大发牢骚,异常颓丧。同学们猜测是考试 失利,都劝慰他,说你是学电机工程的,临时自学机械工程课,考不好是难怪的,何必介意 。钱答:这次题目太容易了,不像考出国留学。我一向不怕题目难,现在如此容易,大家都会做,我如何能与有后台的人竞争呢,所以我失望。大家觉得无以劝慰。等到发榜,钱钟 韩名列 榜首,总分80分,第二名某君,总分仅59分。吴大榕闻讯说:我和钱四年同班,每年考分最多差四五分,我真悔这次未去报考,否则我将稳坐第二名了。
钱身材矮小,平时穿阴丹士 林 长衫,不好体育,但步履快捷,平时勤学苦读,从不上街看电影。徐名材的一本Deming化学课本,他在每一句下面都画了红、蓝、黑三种复习标志,可见他念过三遍。这种勤奋,我们少见。交大当时学期考试,考一天休息一天,我们都紧张,还要开夜车或开早车,而钱此时就上街补看电影,考前睡安逸觉,从不开夜车。
钱留英回国后,在浙江大学和中央大学任 教,是一位名教授。解放后曾任南京工学院、东南大学名誉校、院长,科学院学部委员,江苏省政协主席,是一代学人和电机工程的权威。
球场猛将周贤言
周贤言是交大1929级管理学院的同学,交大土生土长的足球门将。他是校足球队守门员。当年华北有清华,华东有南洋(交大原校名)。有一年两队在北京交锋,南洋以3∶1胜,周贤言就是守门员。那时南洋附中的足球队比大学队强,但南京暨南附中的球队亦很强,两队交锋,南洋虽胜,周贤言却被对方踢进一个胯下球,这是他的盛名之累,日后谈起,总是耿耿于怀。后来“球王”李惠堂调上海工作,得香港资本家资助,组队远征澳大利亚,这个队是以上海为主。其他队员都定了,但守门员却大费周折。沪江大学的陆钟恩因与同学热恋,不肯应召;何春晖因自己生意不能离开,华南的鲍家平亦因家事不能去;交大的足球教练兼守门是周家骐,因年龄大了,又想推荐周贤言去,亦坚决推辞。于是,周贤言才以第五名的候选人入选。这场远征要花三四个月时间,交大规定请假超过二个星期的要留级,周贤言是被迫留一年级而效力,可以说作了很大的牺牲。李惠堂是远征队长,余衡之(暨南大学教授兼体育主任)任球队管理,浩浩荡荡,飘洋过海,从香港、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一路边打边走的前去澳大利亚。在越南初战海防、河内两队,赢得很悬,队员就风言风语,说门将太弱,前途可危,纷纷要求不论出任何代价将华南鲍家平召来,或自海防、河内二队中选聘一人才保险。谁知都不能如愿。队员闲言不止,周贤言当然有所闻,日子很不好过。每天队员的补贴,别人早已拿到,而他却受冷淡,不能按时拿到。在这种环境下踢球,其况味可知。所幸接替无人,好坏都要靠他,队上领导对他态度总算好些,而队员有同情者,有抱不平者,他才能艰苦地奋斗下去。到澳大利亚后,很多球员与华侨子女相识,很受青睐,但英文差,谈情说爱写不了情书。周的英语很好,大家纷纷请他捉刀,他有求必应,队员才另眼看待。他情绪好了,战绩亦随之而好。最主要的是与全澳明星联队的一场比赛,主队有名中锋,就是“澳洲李惠堂”。周对此人闻名已久,提心吊胆,惴惴不安。队员安慰他,说此人离悉尼很远,不能赶来,要周放心。比赛那天,是夜战,四座爆满,啦啦队之声震耳。队员告诉周,该队员果然未来,周闻后胆稍壮。比赛至下半场,主队全面进攻,周贤言成众矢之的,无数攻门均被救出,最后有一次五步攻门被扑,三步攻门被鱼跃脱险,一次门前混战,亦被因跃起拳击解围,结果中国以3∶2险胜。散场后华侨将周举起绕场,行家认为三个必进之球均被救出,惊其神技,周本人亦疑有神助,大说祖宗有灵。进入浴室,双方同进淋浴,我队队员拍拍周,要他看看身边何人,并告诉他那就是他最怕的主队某球员,几个险球都是他踢而周救的,周才恍然如有所获。以后他心理日康,球艺日稳,其实新周仍是旧周,可已不是他怕对方,而是对方怕他,一举而成大名了。回国后,李惠堂说这次远征,周贤言的战功卓著,球艺猛进,已成远东第一门将了。以后沪港津埠际比赛,球迷总是坐在周守门后面的看台,半场换门,亦跟随换座,其热爱有如此。当年我曾三次任交大足球队管理,其中有一次周贤言是队长。他和我谈起他从小学练球到大学成名的一部辛酸史,不胜感慨之至。我说:你关键靠基础厚,拼劲足,心理虽弱,但难关自破,遂无偶有独。我问过李惠堂,要他试评周贤言与鲍家平二人球艺的短长。李对我说:鲍家平不会失一般险球,但亦不能救必进之球;周贤言既不会失手一般险球,但却能够抢救必进之球。看来,周全盛时期,较鲍家平似略胜一筹。1935年,我和周同在美国铁路实习,在芝加哥时,有球队请我们参加,我们均以挂靴为由婉辞。周毕业后,全神投入铁路管理界,乐群敬业,老而弥笃。他在抗战前任正太铁路副局长,交通部派驻加拿大铁路购料专员,后转为驻美购料代表。80年代中,在美逝世。
我想起钱钟韩、周贤言二人的成名,深感这是交通大学严谨校风、自立自信、自强敬业、培育人才的成果,钱、周二人,一文一武,各有千秋。钱仍在为祖国富强繁荣而努力奋进,而周则不能亲观祖国统一,埋骨他邦,赍志以终。秉笔至此,不胜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