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史霄雯、穆汉祥烈士的一点回忆
徐寿铿
我常常想起穆汉祥烈士。他为人民的事业而牺牲,已经很多年了。他是交通大学的学生,牺牲后就安葬在上海徐家汇的交大校园里。墓碑上镌刻着他生前常说的话:
“我们应该不惜流血;不然下一代会流更多的血的。”
“我愿做地下的泥土,让人们践踏着走向光明的彼方。”
我曾经和他住在同一个学生宿舍里,不止一次地听到他说过这些话。有一次,正是农历除夕的深夜,窗外是上海冬季常见的漫天迷雾,他好像有所感,依着窗,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话。
他平时话不多,有些话像是想了很久,渐渐积聚在心底里的,说出来分外有力,有时甚至有点儿诗意,很能感染人。但最使人感动和难忘的,是他在斗争和危难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惊人的机智、沉着和勇气。
为了对付敌人的突然搜查,他从画报上撕下几页纸,把当时时代出版社出版的《列宁文选》这类“禁书”包起来,插在也用画报包过的这样那样的教科书中间。愚蠢的敌人曾翻箱倒柜地找,却不去看一看桌上的那一堆书。在“九龙事件”中,上海大中学校学生为支援九龙人民维护自己生存权利的斗争,从四面八方游行过来,最后聚集外滩,在当时的英国领事馆前示威。国民党在领事馆铁门里架起机关枪,当时的上海市警察局长宣铁吾站在机枪旁大声叫喊:“再过来就开枪!”企图阻止学生队伍逼近领事馆。交大的队伍当时在最前面,穆汉祥和我都在交大队伍的第一排。他看我有些迟疑,低声说:“回过头去看看。”我一回头,看到那见不到尽头的愤怒的人流,像海涛般地向这边涌来。我们走在前头的人,在这个时候 ,难道能止步吗?当然不能!我和穆汉祥随交大队伍冲了过去,紧逼领事馆的铁门。宣铁吾到底也不敢下令开枪,而穆汉祥却不慌不忙地爬到铁门上去,就在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警的眼底下,面对随时可能发射的枪口,把门柱上那象征着“大英帝国”的一对铜狮子,用柏油涂抹得漆黑。
穆汉祥是交大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为了把校园内的斗争同校园外工人的斗争结合起来,他筹办了交大工人夜校,吸收徐家汇一带工厂的工人和棚户区的三轮车工人来学习,通过讲课和组织各种活动,提高他们的觉悟,在他们中培养积极分子和发展党员。穆汉祥是在上海解放前夕到工厂布置工人们开展护厂斗争时,于途中被捕的。我们那时已不能住在学校里。当天下午,有两位知道我住处的工人党员,神色紧张地来找我,说“穆先生(工人们这样称 呼穆汉祥)已被捕。”他们说:“这天中午,他们在徐家汇电车站附近看到穆汉祥,正要向他打招呼,而穆汉祥在看到他们的一刹那,却马上把脸转到另一方向去,这举动使他们很惊讶,再一看,只见穆汉祥身旁有两个彪形大汉挟持着他走。听到这消息,我感到一阵晕眩。 在危难中仍不忘保护自己的战友和同志,这正是穆汉祥!他知道敌人把他视作眼中钉,一旦被捕就没有生还的希望。他这是在赴死途中,但仍那样沉着、冷静,避免了敌人对那两位工人党员的注意,这正是他的性格。晚上,我们几个人通宵没有睡觉,希望第二天得到证实,他没有被捕,或者终于又在途中脱险。然而后来却证实他确已被捕了,并且已被敌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从牢房这端走到摆有便桶的那一端,都得靠着墙慢慢地挪动。在上海解放前的七天,疯狂的敌人又把他残杀在宋公园。当时他已十分虚弱,仍高呼口号不止,一直战斗到最后。
穆汉祥烈士按照他自己说过的、现在镌刻在墓碑上的那些话去做了。他是用鲜血和生命为自己说过的话作注释的。
想起穆汉祥,也就会想到解放战争时期交通大学另一位牺牲的学生——史霄雯烈士。上海解放后,他们一起安葬在交大的校园里。由于没有太多的直接的工作接触,我不太熟悉他,那时在校园里遇见,只彼此点点头。但我听说他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青年,他父亲已去世,他非常热爱自己的母亲。他工作勤奋,又很有组织才能。
史霄雯当时是交大地下党领导的学生会的理事。淮海战役胜利结束,解放大军渡江前夕,在国民党竭力渲染的所谓“和谈”空气中,交大有些同学对当时的形势产生了一些幻想,也有些人对共产党存有疑虑,心里不那么踏实。为了揭露国民党一些人的“和谈”阴谋,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和政策,交大学生会组织了一场关于“和谈”的辩论会。会上,正面观点的首席发言人是穆汉祥,而代表学生会主持辩论会的就是史霄雯。当时两种观点的辩论十分激烈,而且会场里掺混着许多国民党特务,因此气氛显得格外紧张。但史霄雯娴熟、镇定地掌握着会议。他因为代表学生会,公开的态度是“不偏不倚”的,然而他非常巧妙地使穆汉祥有充裕的时间来阐明自己的观点,还不时提问几句,或重复一下,把穆汉祥的观点更突出起来。我坐在会场里看到这一切,不禁对他暗暗佩服,甚至有些羡慕,心想,他年龄同自己差不多,怎么这样能干?那次辩论会帮助许多同学澄清了原来模糊的一些认识。到后来,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奋,辩论会开成对国民党一些人不光彩伎俩的群众性的声讨。掺混在会场里的国民党的特务知道地下党和进步同学会有所准备,当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史霄雯不是共产党员,但国民党特务没有放过他。他同穆汉祥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被捕,也是在解放上海的隆隆炮声中,遭到国民党残酷的杀害。
上海一解放,学校成立了两位烈士的治丧委员会,准备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但先得把他们的遗体找回来。我也参加了寻找遗体的工作。我们走了几处之后,来到徐家汇虹桥路前头右侧的一片空旷地带,那里浅浅掩埋着一行行死难者。这是一个叫“普善山庄”的慈善机构用简易的棺木草草收殓后埋葬的。我们去时,表土已经铲去,棺木的盖也已掀开。6月的上海,气温已比较高,又是多雨的时候,死难者就仰面半浸在积着水的棺木里;两眼、鼻、嘴部已经腐烂,只留下几处窟窿,已很难从颜面上去识辨他们。我们谁都不说话,心头像压着铅块般的沉重,泪水不停地簌簌往下落。忽然,我们眼睛一亮,先看到了史霄雯。他仍穿着平时 那件花格子上衣,尤其是他的衣服从领头、袖口、下摆直到裤脚,许多处都缝缀着小白布条,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史霄雯”三个字。我感到心头一股强烈的震撼的袭来,仿佛看到他临刑前在沉静地裁着小白布条子,一一写上自己的姓名,又用针线把它们缝缀在衣裤上 (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针线)。这情景是多么动人心魄啊!史霄雯从隆隆的炮声中,一定知 道上海解放已近在眼前,他临难前这样做,也是便于解放后战友们很快找到他的遗体,以给自己孤苦的母亲最后一点安慰吧。在离史霄雯遗体不远处,我们也找到了穆汉祥的遗体。他为了不引人注意,早已不穿平时的那些衣裳。他在“同济事件”中带领交大队伍支援同济大学同学的反蒋斗争,遭到国民党特务的残酷殴打,一颗门牙被打落。我们就凭他齿部的这一伤痕,以及他的身材、体态,认出了他的遗体。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这些往事却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都在眼前。记得前些年社会上忽然流行“人都是自私的”这样的说法,又说什么“人充其量只能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 ;有的报刊也不加评论地刊载了这些话,使人感情上很难接受。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事业牺牲了,用穆汉祥的话来说,他们是自愿作了“地下的泥土”,让我们践踏着走过来。面对烈士们无私、崇高的奉献,说“人都是自私的”话的那些人不知再会说些什么?!
往事难忘。但愿后来者毋忘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