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数学家吴文俊校友
施枫 徐玮
国际机器证明研究领域的权威人物J.S穆尔这样评价吴文俊的贡献:“在吴文俊之前,机械化的几何定理证明处于黑暗时期,而吴的工作给整个领域带来光明。”现在,就让我们走近这位科学家——
半个多世纪的数学之路
2001年2月19日,是一个喜庆的、值得回忆的日子。在灯火辉煌,鲜花烂漫,万人聚集的人民大会堂里,中国数学机械化研究的创始人吴文俊从国家主席江泽民手中接过“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证书,并获得500万元的高额奖金。当我们询问吴老当时的心情时,吴老乐了,“当然高兴”,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一方面感到是一种荣誉,同时也是一种责任,责任重大。”吴老重重地说了后面4个字。
获奖,对数学大师吴文俊来说已是家常便饭。50多年来,吴老夫人替他收藏着全部的荣誉证书。每一个尘封的证书都熠熠发光,灼人眼目。早在1956年,37岁的吴文俊获得的第一个大奖便是“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奖金为1万元人民币。当时的获奖者还有华罗庚、钱学森 ,回忆起过去吴老尤为兴奋,“高兴,我的工作受到了认可,就很高兴。”在获奖后的第二年,他成了当时最年轻的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吴文俊1919年5月出生于上海,1940年毕业于交通大学数学系。在他尚未踏入大学圣殿之前,数学成绩就一直很好,但对数学并无偏爱。吴老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说:“我的兴趣很杂。在大学二年级之前,最感兴趣的是物理课,我对物理始终有兴趣。但是到了二年级就差了,这跟抗战有关。我所在的交大从郊区搬到租界里面,那里状况杂乱无章。这有影响,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后来对数学不会再有兴趣,这与客观原因有关”。“真正感兴趣,预备当数学家,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跟老师有关,有一个老师的讲课特别吸引我,那就是我的武老师,改变了我对数学的看法,我就上了道。后来陈省身老师将我引上了拓扑学研究的正途。”陈省身老师为美籍华裔数学家、中科院外籍院士。吴文俊以自己的天才和努力很快在这一领域崭露头角。“可是一直到现在我对物理的兴趣高于对数学的兴趣。”吴老如是说,且不免有些遗憾,“我现在不懂物理了,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还要学学物理。”谈起数 学研究,他说“搞数学当然是很艰苦的,要说我为什么永不放弃,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毕竟爱数学,为了给中国的数学在世界上争口气。”
1946年,吴文俊曾赴法国Strassbourg大学学习,先后在斯特拉斯堡、巴黎、法国科学研究中心进行数学研究。1949年获博士学位,1951年回国。谈到国外的这段学习经历,他深有感 触,“法国数学水平是全世界一流的,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熏陶下,体会与国内不一样,在学术上给我很大的影响。”我们顺便提到了外语交流有无障碍,吴老说:“国外出访时,生活用语简单,就那么几句,而我主要与老师、同学打交道,大多讲数学方面的事情,在语言方面那就更简单了,用不着人翻译”。
一般人五六十岁就退休了,在家里抱抱孙子,颐养天年。可是我们听说他工作是出了名的,于是就问吴老想没想过退休,吴老一听“退休”这个词,就立刻提高嗓音说:“我是不退休的,院士是不退休的,名义上退休的话,我工作上也不会退休;即使我不是院士,也不退休,你退休了我工作,你不退休我也照样工作。万一退休,我照样搞科研工作。”一个“ 退休”引出吴老那么多激动的话语,吴老那永不停止的干劲让我们深深敬佩。这次获国家最高科技奖后,笔者便开始联系采访,而刚走下颁奖台的吴文俊已动身飞往德国,参加世界数学家大会。好不容易,他才抽出时间来接受采访。
“我本来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跟计算机打交道,一直到‘文化大革命’,要我到工厂学习, 我到了北京无线电一厂。这次学习对我来说非常有成果,因为无线电一厂当时转向制造计算机 ,我在那儿真正接触到计算机,我对计算机的效率大为惊奇,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武器,这是一个机遇。另外一个机遇就是1974学习中国数学史,我也得益于中国传统数学的学习。两者一对照,我觉得中国数学的思想和方法跟现在的计算机是合拍的,就促使我进行一些机器证明方面的尝试。”真的,机遇只光顾有准备的头脑,但是有准备的头脑能不能在机遇来 临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抓住它,需要科学家敢于打破惯有思维的勇气和创新精神。难怪,一同荣获国家最高科技奖的世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也这样认为:“吴文俊机器证明的研 究方法,是中国古代数学思想跟当代计算机技术的‘远缘杂交’。如果是‘近亲杂交’,想必是要退化的。”
生活中的普通人
有一次去香港参加研讨会,活动间隙出去游玩,那时年逾古稀的吴文俊竟坐上了过山车,玩得不亦乐乎。老伴一提起这个就说:“嗨,那是小孩玩的,他也要玩。”吴老访问泰国期间,也坐到大象鼻子上开怀大笑。有一次在澳大利亚,他“顽皮”地将蟒蛇缠在了脖子上,吓得旁人纷纷后退。
平日里,这位鼎鼎大名的数学家很大的一个嗜好就是看电影,不仅有手举纸钞苦苦候票的“ 经历”,也有“泡”电影院误了末班车徒步走回家的逸事。话一触及到电影,吴老便兴趣盎然:“这两年没看了。那些大片,武打片子,把我胃口倒掉了。”颇不满意的他,仿佛一个要东西却没得到而噘着嘴的孩子,吴老紧接着又很认真地说:“《刮痧》你们知不知道,我 在报纸上看了介绍,觉得有意思,我很想看。”我们刚好在前段日子看过,觉得有意思,就 说:“我们看了,很有意思,讲中西文化冲突的,值得一看,你也去看看吧。”“我是很想看的,报纸上讲了,但附近一带没电影院了,还要跑老远去看。”听着吴老很想看却又无处看的遗憾的口气,我们就说:“您可以买张碟,放DVD来看。”吴老“啊”了一声,问我们说的是什么,最后才明白过来,“我还没有这种设备,我的录放机坏了,也没修理。我以前 经常去海淀工人文化宫影剧院,过条马路就是了,现在撤掉了。”吴老说得意兴阑珊。
“我最喜欢历史片,不过‘戏说’类的我从来不看;真正的历史片,从那里边我可以学到一 些历史方面的知识。比如说吧,我第一次见到袁隆平,吃饭时一聊起来,没想到我们的爱好有点相同,都喜欢看普希金小说改编的电影《上尉的女儿》,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喜欢,而且对这电影看法相同。我是在法国的时候看的,就因为看了这个电影,就变为电影爱好者了。 ”影片还是让吴老滔滔不绝,“前一两年,在国内电视上演过一回,有一些修改,我对这个 修改并不满意,删掉了一些,这些正是这个电影很吸引人的地方。各人胃口不同,我和袁隆平在这一点上有相同的看法。”看来吴老找到了一个行业差别很大但观点相同的很好的电影 盟友。“有一些镜头是关于凯瑟林女王的,印象非常深,普加乔夫起义就在凯瑟林女王当权 的时候,许多吸引我的镜头被删掉了……”
除了电影外,吴老的另一大嗜好就是书籍。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随便乱买”,种类很多,那 些书绝大部分是中外文的数学资料,其余多与历史有关。为了节省时间,平时他节制业余爱好,“读小说也只读短篇,怕长篇误事,耽误时间”。吴老家位于中关村腹地,朴实无华, 简单得近乎简陋,地板和墙壁好像和主人的岁数差不多。虽有5个房间,但是吴老的书要两三个房间才容纳得下,以前的书架远远不够放的,屋里到处都有书。“现在我正为这个事情发愁呢。”说着说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刚才你们问起的那可以自由支配的50万元中,应该有一些钱解决这方面的问题,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还没考虑呢。”的确,那笔巨额奖金怎么花,吴老实在有些“迟钝”。
吴文俊决不是一个沉闷的人,他不仅热爱自己的专业,更热爱丰富多彩的生活。然而,爱好广泛的他将自己的生活简单到再简单——非常喜欢围棋,但仅仅看别人下,自己很少与人对弈,因为怕上瘾,花去太多的时间;也喜欢睡觉,可是躺在床上,思考最多的还是他所钻研的数学!“我的业余爱好多,我现在对旅游很感兴趣,看报、看电视,我都喜欢;有机会逛逛街,看看商品也有意思。”
走出工作间的吴文俊生活简单,待人平易,生性乐观。走在街头,完全是普通人群中的一员 。当我们问他会不会为了研究而像有些科学家一样忘我到不修边幅,甚至到邋遢的地步。吴老立刻说:“我不学他们,家庭、事业两个都不可或缺,两个方面的矛盾不多,家庭里杂七杂八的事情,都由老伴担当去了。我不参加什么活动,不认识什么人,我和老伴认识也是别人介绍的。我这次获奖,老伴占一大部分功劳。”不过,他坦白地表示自己多年来有一个不 穿袜子的习惯,常常赤足穿一双旧皮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不穿袜子的习惯,只有会见外宾,参加重要活动才‘被迫’穿上。在回来的车上,往往‘迫不及待’地脱下来。” 可能这正是吴老所说的“努力躲避日常琐事,好集中精力”。正所谓:梦高峰,“捷”足先登啊。
吴文俊的老伴陈丕合也是上海人,自1986年退休后就在家中干家务,全身心地照顾吴老。她说:“我们家生活很简单,普普通通,跟一般人家一样,不追求什么奢华。关键是快乐,我们俩身体都很好。”吴老的3个女儿都在国外,只有儿子在身边,继承父业,和父亲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当吴老获奖时,他在异乡的女儿们都在电视上看了直播。陈老说:“后来还将报纸上的报道剪下来寄给他们。那么多优秀的人参加,当时没想到会获奖。现在一个人成功,很重要是找对方向。”谈及成功这个话题,吴老说:“天才是通过人的努力实现的。我不相信天才,但相信灵感。我有种怪论,数学是给笨人干的,一些人干数学就不合适。”
我们问他关于他的成果被5位“菲尔兹奖”获得者引用,而自己没获过此奖,心里怎么想时 ,吴老笑了笑说:“我自己没获得,我想我若住在国外希望会大一点,但对这我并不在乎。”随即又哈哈地笑,“也许这叫作那个‘狐狸吃酸葡萄吃不着’,我吃不着……”我们也被逗乐了。
至于吴老获得的500万元奖金的用途,我们采访时吴老透露了一点口讯:“其中的50万元加上中科院的部分钱,准备设立一个基金,用于数学机械化应用与普及。”
最后,吴老说:“我会继续努力,不能到此为止,不能在所谓功劳上躺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