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有光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今陕西渭南人,他是中唐时代产生的著名大诗人,也是杰出的政治家。他的诗文“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旧唐书·元稹白居易传》),不仅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具有不朽的文学价值,而且蕴涵着丰富的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思想。白居易贞元十八年(802)赴长安应试,翌年授秘书省校书郎,假居常乐里(“里”又称“坊”)已故关相国旧宅。贞元二十一年(805),迁居永崇里华阳观。
我校自北向南大致占据唐代两个坊(里)的位置。常乐坊(里)故址相当我校南半部学生区,北半部相当唐代的道政坊(里)。常乐里是白居易踏上仕途第一居住地,寓居近约3年。对于京城长安的城市布局,白居易在他的诗歌中曾有传神的描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长安城内道路似经纬网,有笔直的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而被南北大道分隔的六十四“坊”,恰如农民精心呵护的菜地。虽然这里“十二街”是虚指,但形象地说明了唐代长安城作为中国大都市的气势与特征。如果把常乐里、道政里看成一个整体,那么它的北面,正对的是著名的皇家园林——兴庆坊;它的西面,正对的是著名的国际贸易大市场——东市;它的东面,则树立着京城的东大门——春明门。据历史文献看,唐代在常乐里、道政里居住过的人,大多是当时的高官大户,即白居易诗中所言“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也。
白居易在常乐里的经历,对他一生都产生了影响。办公之余,他辛勤整治耕耘了关宅东亭杂草丛生、被人滥砍乱伐后的“刑余”之竹,竹林得以恢复,“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并在东亭之壁题写《养竹记》,“以贻其后之居斯者”,希望居住在这里的后来者,能够以翠竹树德、立身、体道、立志的优秀品质来自勉;亦寄希望于用贤者,“竹不能自异,惟人用之;贤不能自异,惟用贤者异之”。翠竹似贤,君子种竹,意在见贤思齐。正如疏于管理、翠竹会被淹没杂草之中一样,贤人也会淹没于众庶之中。赏识人才实际上跟赏识东亭翠竹完全相似,关键要有伯乐爱护与选拔人才。我校作为白居易千年之后、进驻常乐里之胜地者,恢复东亭文化景观,以为国家培养大批跨世纪的复合型人才为己任,白居易地下有知,应感到万分欣慰。
竹是植物,并无人情。白居易爱竹,因为“竹似贤”。他常常对竹而饮,寄物养性言志。白居易《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长诗云:“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沽。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常乐里街东有大冢,俗称董仲舒墓。《唐国史补》说:汉武帝幸芙蓉园,每至此下马。时人谓之下马陵,岁月久远,遂误为虾蟆陵,附近小巷中产名酒。对此,中唐诗人皎然《长安少年行》一诗,曾对当时虾蟆陵周边的风情有非常生动的记述:“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jin),纷纷半醉绿槐道,蹀(die)躞(xie)花骢(cong)骄不胜。”说明虾蟆陵一带是长安非常繁华的去处,绿槐成荫,翠楼春酒。与许多无所事事、花天酒地的“长安少年”不同,白居易置酒待友,玩赏东亭竹,数竿对一壶,情系国家黎民,期望实现兼济之志,或者说期待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不甘心“常乐里闲居”,愿望为国家多多效力。
元和元年(806)四月,白居易参加宫廷策试,入第四等,授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据《盩厔县志》记载,白居易放弃在京城做官的舒适环境,到任所后,曾积极策划为地方兴修水利,大展经济之志。在盩厔期间,白居易还写下了著名诗歌《观刈麦》。诗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桨。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从诗的字里行间,我们不难看出白居易为什么不愿在“常乐里闲居”,为什么不愿在“翠楼春酒”的虾蟆陵畔“半醉绿槐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白居易食不稳、寝不安,自愧俸禄多而功德少,时刻牵挂的是如何帮助黎民百姓,如何体恤民情。
大约在元和七年(812),白居易41岁时作《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诗。此诗由栽新竹回忆起10年前在常乐里关宅种竹的往事,当时他和元九(即元缜)同任校书郎,结为挚友。诗云:“昔我十年前,与君始相识。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中心一以合,外事纷无极。共保秋竹心,风霜侵不得。始嫌梧桐树,秋至先改色。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怜君别我后,见竹常相忆。常欲在眼前,故栽庭户侧。分首今何处,君南我在北。吟我赠君诗,对之心恻恻。”用“秋竹竿”,比喻元缜“孤且直”,正是《养竹记》“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铭语的移植。“共保秋竹心”,表明白居易和元缜曾以东亭竹互勉互励。“不爱杨柳枝,春来软无力”,君子似翠竹正直挺拔,不倚不媚。优良的品行经得起岁月的考验,秋至桐叶枯黄而翠竹不改本色,万物凋零而翠竹挑战风霜。翠竹亦标志君子之间的友谊常青,见竹常相忆,即便天南海北,情谊永远长存。白居易在另一首《赠元稹》诗中,用“有节秋竹竿”表达了同样的思想,诗云:“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难。岂无山上苗,径寸无岁寒。岂无要津水,咫尺有波澜。之子异于是,久要誓不谖。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衡门相逢迎,不具带与冠。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白居易在《养竹记》中说:“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朋友之间真正的友谊,无疑像“有节秋竹竿”一样,是可以久经“砥砺名行夷险”考验的。
白居易离开常乐里后,一生作了许多咏竹诗。白居易任京官期间,先后三次住在新昌里(37—40岁,50—51岁,56—57岁)。新昌里在常乐里正南,两者之间隔着一个靖恭里,新昌里代表性建筑有青龙寺(今已复原重建)。在新昌里住宅,白居易在庭院里仍钟情种竹,《养竹记》中“君子人多树之(竹)为庭实焉”句,既是他的心声也是他一生的实践与乐趣。长庆二年(822),他赴任杭州刺使途中,仍念念不忘新昌里宅院的竹园,作《思窗竹》云:“不忆西省松,不忆南宫菊。(西省大院有松,南宫本厅多菊)惟忆新昌堂,萧萧北窗竹。窗间枕簟在,来后何人宿?”据《新唐书》本传记载:白居易“为杭州刺史,始筑堤捍钱塘湖,钟泄其水,溉田千顷。复浚李泌六井,民赖其汲”,显示了他“兼济之志”的过人才干。为了纪念白居易的治水功绩,至今杭州还保留有著名的“白堤”,成为当地具有文化特色的名胜古迹。
白居易入仕自常乐里东亭植竹始,一生不管走到那里,都以“养竹”寄托情志。如《新栽竹》云:“佐邑意不适,闭门秋草生。何以娱野性?种竹百余茎。见此溪上色,忆得山中情。有时公事暇,尽日绕栏行。勿言根未固,勿言阴未成。已觉庭宇内,稍稍有余清。最爱近窗卧,秋风枝有声。”白居易晚年,寓居洛阳履道里,觅得故散骑常侍杨凭宅。杨宅“地方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也就是说仅竹林的面积就相当宅院面积的九分之一。在杨宅基础上,白居易还不断对庭院加以改造,如设置天竺石、太湖石,作西平桥、开环池路等。而翠竹则是充实庭院的首选植物。太和三年(829)夏,白居易为洛阳住宅作《池上篇》,辞曰:“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识分知足,外无求焉。……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新唐书·白居易传》)
萧萧东亭竹,白后我来宿。百年校庆,门临喜事;跨越世纪,振翼雄飞。校庆前夕,学校在唐代故址重建了东亭及竹园,邀请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功先生题写了“东亭”匾额,立石碑镌刻了白居易《养竹记》全文,以励交大师生。东亭已成为我校校园文化建设的一大景观。祝东亭翠竹常青,校园群贤辈出。
原载《西安交大》1996年3月1日(第四版,有删节)………………………………………………………………………………
附录:白居易《养竹记》全文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选及第,授校书郎,始于长安求假居处,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
明日,履及于亭之东南隅,见丛竹于斯,枝叶殄瘁,无声无色。询于关氏之老,则曰:“此相国之手植者。自相国捐馆(即去世),他人假居,繇(you)是筐篚(fei)者斩焉,篲(hui)帚(zhou)者刈焉,刑余之材,长无寻焉,数无百焉,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菶(beng)茸荟郁,有无竹之心焉。”
居易惜其尝经长者之手,而见贱俗人之目,翦弃若是,本性犹存,乃芟(shan)翳(yi)荟,除粪壤,疏其间,封其下,不终日而毕。于是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于感遇也。
嗟呼!竹,植物也,于人何有哉?以其有似于贤,而人爱惜之,封植之,况其真贤者乎!然则竹之于草木,犹贤之于众庶。呜呼!竹不能自异,惟人异之;贤不能自异,惟用贤者异之。故作《养竹记》,书于亭之壁,以贻其后之居斯者,亦欲以闻于今之用贤者云。
据《白氏长庆集》卷第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