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美国南部海滨城市新奥尔良像过节一样披红挂绿,分外热闹。来自20多个国家的600多名石油界专家学者云集于此,参加美国石油学会(API)举行的第64届年会。
希尔顿饭店豪华的总统套间早就被腰缠万贯的石油界巨子预订一空,只有两名不为人注意的中国人悄悄地合住在40美元一个床位的双人“经济间”。
已有60多年历史的“API”的名单上还从未出现过中国这个词,这两名中国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年会,能否真正敲开“API”这道坚实的大门呢?
“我们必须争取大会发言。”“经济间”里,李鹤林向石油部机械制造局副总工程师赵宗仁说。他心里有自己的谱儿,只要能在大会上开口,就能跨进“API”的门坎。
然而,这道门坎也是高高难迈的,600多名代表的会,大会发言只安排开幕第一天的上半天,并且早已定好了人选,根本没有中国人的份儿。
6月28日上午,希尔顿饭店报告厅内座无虚席,大会发言正在进行。而此时,李鹤林的论文却一声不响地压在会议主席罗杰斯的公文包中。罗杰斯根本就没看。直到会议休息时,他才翻出来。一看标题《钻杆失效分析及内加厚过渡区结构对钻杆使用寿命的影响》,罗杰斯为之一惊。
20分钟后,李鹤林和赵宗仁站在了讲台上,大会发言重新开始。
会场沸腾了。即席评价一个高过一个。原来只印制了40份的论文被一抢而光,大会主席不得不宣布立即复印,每人一份。国际钻井承包商协会主席杜芒特不无感慨地说“API有关这个课题的提案已经5年了,但一直处于争论之中,中国人这次拿出了令人信服的论文,终于有了成果。”
一时间,李鹤林成了“API”的新闻人物。那间小小的“经济间”成为64届年会的一个不小的“焦点”。现代人是相信科学的,在科学面前可以做到人人平等,不管你是黄皮肤、黑头发,还是白皮肤、黄头发。
那天晚上,李鹤林破例喝了一杯酒。赵总兴奋地对他说:“喝吧,今天这酒一定得喝。“API”的大门被我们5000字就敲开了!”
岂止是敲开了大门。紧接着美国、日本等国的刊物纷纷在显著位置详细评价了李鹤林课题组的科技成果,肯定它是“钻杆技术的突破”,“在国际上领先”。
权威机构美国石油学会立即采纳这一成果,用来修订被全世界奉若神明的“API”标准。
称雄世界的日本、德国等石油钻杆制造公司不惜巨资,按照这一成果对原生产线进行改造,并邀请李鹤林等人前去验收。
“API”和国际钻井承包商协会,专门成立了钻杆加厚联合工作组,并破例邀请中国作为成员国。
几年后,“API”接纳李鹤林为第一委员会委员。他领导的石油管材研究所也正式成为“API ”管材标准化委员会的中方技术归口单位,先后5次派人参加“API”年会,多次向“API”提出标准修订议案并得到认可,其中钻柱韧性、套管韧性、钻杆与接头焊区技术条件、提升 短节技术条件等内容已写了“API”标准,成为指导世界石油工业生产的准绳。
……
凑巧的是,当年“API”大会闭幕的那一天,正是李鹤林50岁生日。新奥尔良的夜晚灯火辉煌,街市如昼。在异国他乡狭小的“经济间”里。他临风而立。望万家灯火,感慨万千。50 岁的生日过得好清冷,好宁静,他的心像南海岸的浪花在翻腾:人说五十而知天命,我呢?
与“铁人”握手
1965年,从西安交通大学毕业刚4年的李鹤林编辑出版了洋洋万字的《石油机械用钢手册》,我国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石油机械用钢大全。本来,他还可以留在北京,继续从宝鸡石油机械厂借调到石油部著书立说,但这一年,他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改变了他的生活。从此,李鹤林跟石油用钢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人就是“铁人”王进喜。
1965年12月的一天,石油部一位领导兴致勃勃地对李鹤林说:“王铁人来北京啦,你去听听他对试验新钢种、改进石油机械的意见吧!”就这样,李鹤林和“铁人”在石油部招待所见面了。
“搞新钢种,研制轻型‘三吊’,我举双手赞成!”一听要搞“三吊”,这位成年累月和吊环、吊卡、吊钳打交道的钻井大队长乐了。
“三吊”就好比钳工的板手,一把扳手顶多只有十来斤,而一个吊环少说也有几十公斤,钻井工人天天要同它们打交道,搬上搬下,难怪钻井工人一顿饭能吃上10个大馒头。
临别时,“铁人”紧紧握住李鹤林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直到现在,我们用的‘三吊’还是外国货,这些洋玩意儿肥头大耳,钻井工人30多岁就用不动了,你们要赶紧研制出我们自己的轻型‘三吊’,把那些傻大笨粗的洋‘三吊’赶下我们的钻台!”
“铁人”的话重重地敲打在李鹤林心上。于是,他告别了石油部大院,回到宝鸡石油机械厂,一头扎进轻型“三吊”的研制工作中。
然而,正当李鹤林潜心于他的“三吊”的时候,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席卷中国的角角落落。一张张“业务挂帅”、
“名利思想作怪”、“白专道路”的大字报,把他的眼睛挡得 严严实实。“李鹤林——只专不红的典型”,那标题字大着呢,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好在李鹤林一向老老实实做人。人们只看见他干了很多实实在在的活儿,说的话却很少,他从来不调转头去听别人在议论他什么。这种性格不仅保护了他在这场运动中没遭受更大的灾难,而且让他避开了许多人为的矛盾。“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经过700多个日日夜夜的实验,小吨位“三吊”终于在宝鸡石油机械厂诞生了。
1970年,大庆油田的王进喜和他的1205钻井队收到了李鹤林寄来的两副小吨位轻型小吊环。这新吊环,已近50岁的王进喜一个人就能举起来。远在千里之外的李鹤林逐字逐句地读着王进喜发来的贺信,几年来积聚在心头的冷风阴云顿时烟消云散。
人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忙碌来证明生存的意义,“三吊”的研制成功,李鹤林终于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
在四川油田,李鹤林把新型小吊环亲自送到了钻井工人手中,整个钻台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 得水泄不通,那些看惯了傻大笨粗的老吊环的钻井工人,一看这小玩意儿,个个爱不释手,吊环从一双手中传到另一双手中。这些铁打的汉子变得温柔了,他们用粗糙的手精心扎制了 朵大红花,又精心地戴在吊环上。空旷的油田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声,生性豪爽的石油工人用古老的方式来渲泄他们心中的喜悦。李鹤林激动了,从张张经历了风吹雨打的笑脸上,他体味到自己的价值。一向不善言辞的他此时依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百炼成钢
一位著名的拳击手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的拳击生涯中,我的嘴唇被打破,我的眼睛被打肿,肋骨被打断,但我从未害怕过拳头。”
李鹤林研制轻型“三吊”的过程,就像一个拳击手在竞技场中搏斗一样,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了,再爬起来。在无数次倒下的同时,有着同样无数次的站起。透过艰难与困苦,他彻底领悟了生活中最深刻的含义。
在研制出小吨位轻型“三吊”之后,李鹤林又马不停蹄地奔向难度更大的新目标——大吨位 轻型“三吊”。
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李鹤林开始砌炉子炼新钢种。炼钢,炼钢,百炼才能成钢。千锤百炼之中,李鹤林也锤炼了他自己。
在一次进行新钢种成份设计试验时,高频炼钢炉被击穿,1600多度的钢水像猛兽一样扑来,一场后果难以预料的重大事故转眼间就要发生,李鹤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和几位老师傅一起投入灭火战斗。一会儿,衣服着火了,他只感到浑身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两腿已是伤痕累累,再伸手一看,一双手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硬是咬紧牙关坚持排除了险情。还有一次做负荷试验,当油压机指针指向190吨时,“嘣”的一声,吊环断了,一 节钢棒像出膛的子弹,贴着李鹤林的头皮呼啸而过。真险呵!哪怕再偏一分一毫,恐怕李鹤 林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那时候,人们总是看到穿着再生布工作服的李鹤林没日没夜地守在炼钢炉旁,直到他终于研制出他要的钢——高强度高韧性结构钢,他要用这种新钢种来生产轻型吊环。于是,穿再生 布的身影又出现在试验机旁。做了多少次试验,记录了多少个数据,熬了多少夜,加了多少班,有多少休息日、节假日搭了进去,谁也记不清楚了。但有一个大数还记得,那就是每一个试验用试棒只有几十克重,而李鹤林做试验整整用了几吨钢。“不行就再来一次,再来一 次。”专门为试验加工试棒的车工师傅王万顺的耳朵都被李鹤林这句话磨出了老茧。在无数次失败后李鹤林终于获得了最后成功。
1978年,李鹤林光荣地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他的轻型“三吊”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
然而,李鹤林万万没想到,当他从北京载誉归来,在火车站厂领导亲手为他戴上一朵用被面做成的大红花之后,他研制的大吨位轻型吊环在青海和新疆油田相继断裂,导致一人死亡,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当时石油部副部长李天相正在新疆油田考察,一个电话打到厂里,李鹤林感到脑子里“轰”的一声。人生如梦,他突然从高高的峰颠重重地跌入一个深深的谷底。 工厂会议室里,20多名工程技术人员挤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新钢种几乎被全盘否定了,有人甚至提出吊环要重新回到老样子上法,李鹤林显得如此孤立,他原来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没说,他感到什么都不说比说什么都强。他相信科学,他只要求查明断裂原因,他要用最后的事实来说话。
被否定是件痛苦的事,那时节是李鹤林最难熬的日子。他几天几夜没合眼,本来就少的话更少了,偶尔有人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半天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心事太重,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拳击手,被那重重的拳挥倒在地,头昏眼花,满耳都是观众的嘲笑。他感到自己简直不想爬起来了,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不,你会爬起来的,不管是裁判数到10之前还是之后。而且,你慢慢会恢复体力,平复创伤,你会淡忘那些观众的嘲笑,你的眼睛会再度张开,看见前途光明。”这个声音在李鹤林内心响着。
吊环断裂的原因终于查明了,一处是用户违反操作规程,一处是工厂出厂漏检,责任均不在材质和设计上,因祸得福的是,李鹤林从被否定中重新寻求到肯定,他又继续研制出第二代 、第三代“三吊”。没想到当年王进喜的一席话,竟使李鹤林干了整整17年的“三吊”,直到产品不仅荣获了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还夺得我国石油机械的第一块质量金牌。
李鹤林不愧为一条刚强的汉子,更重要的是他在刚强中还和着适度柔韧。失败了,他可以弯 一弯再来,他决不会“咔嗒”一声整个地折断。按李鹤林自己的话说:“我自己头脑谈不上 多么聪明,但我干一件事就一定要坚持成功,决不会半途而废。”
闪光的数字
在李鹤林的履历表上,长长的一段获奖目录,昭示着他的智慧与辛勤。
《高强度高韧性结构钢》、《无镍低铬无磁钢》、《轻型吊环、吊卡、吊钳》、《防硫防喷器》等4项获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
《钻杆失效分析及内加厚过渡区结构对钻杆使用寿命的影响》、《提高钻柱安全可靠性和使用寿命的综合研究》等2项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宝石牌单臂吊环》、《泥浆泵双金属缸套》等2项获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
《油层套管射孔开裂判据及影响因素研究》等3项获部省级科技进步一等奖。
《钻柱失效案例库及计算机辅助失效分析》、《钻杆失效机理及用钢技术研究》等3项获部省级科技进步二等然。
《钻杆接头用钢及热处理工艺研究》、《非调质N80套管破裂原因分析研究及反馈》等3项获部省级科技进步三等奖;
……
在完成上述科研成果的同时,李鹤林还主持了200多项重大失效分析项目。这些失效分析项目的年社会经济效益达亿元。其中,部分进口装备和器材的的失效分析成果,累计向外商索赔580万美元,维护了国家利益。
此外,李鹤林还出版专著3部,在国内外刊物上发表100多篇论文,有些论文已收入国际权威的SPE论文集。难怪一些同行们提起来,都称他是一位“高产专家”。
李鹤林为我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自然也获得了与之相称的荣誉:他曾先后 荣获全国及部省级先进工作者称号;1988年被命名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1990年被 批准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3年,获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科技重奖;1994年获中国科学技 术发展基金会孙越崎能源大奖;1997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